台风天当晚，他和陆祈安没有回宿舍，而是直奔医院。

丧门在病房总睡得不安稳，再累也无法入眠，只能趴在床头数点滴。

一三一四滴落下的时候，他眼角余光透过臂弯，意外瞥见友人苍白的手探来，似乎想碰碰他，却又收回去。

旁人以为陆祈安任性妄为，其实他理智得过分；

只要他想，可以压制内心任何情感，即便他已经病得喘不过气。

丧门抬起头，握住那只手，把它揽在脸旁呵气，一直到友人冰凉的指尖暖和起来。他没什么本事，但这一点安稳的倚靠还给得起。

陆祈安侧颜望着他，浅浅弯起唇角。丧门喜欢他笑，总是那么好看。

“星星。”

“医生说还要再观察，你还不能出院。”

陆祈安没太大反应，只是直直望着他，专注得连眼皮也舍不得眨动，就像他两年前重病濒死时那样；丧门顿时会意过来。

“丧门，我死的时候⋯⋯”

也是，既然友人的兄长要与他断绝关系，那么能托付后事的人也只剩下自己了。

“你说啊，我在听。”

丧门紧抓着那只手，以为这样可以比较不痛一些，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哭哭啼啼，而是能成熟地来面对分离。

只是他怎么也克制不住颤抖，从头到脚抖个不停，光是试想没有对方的光景，就几乎不能呼吸。

陆祈安望着他无助的模样，虚弱地咧开嘴角：“哈，吓到你了，我可是天地无敌大道士，区区死亡怎奈我何？”

“还说什么傻话？”丧门轻手推了推陆祈安的脑袋，惹来轻软的笑声。

悲哀的是，他宁可相信友人的玩笑话，也不愿意正视残酷的现实。

陆祈安拉过丧门手臂，亲昵地半枕着，满足地笑道：“我这辈子最好的事就是你在我身边，梦寐以求也不过如此。”

丧门放任自己泪流满面，唤道：“祈安。”

“哎？”

“祈安、祈安⋯⋯”

陆祈安会意过来，眼和唇弯弯笑起，柔声地说：“星君大人，长夜漫漫，不如就让陆某献丑一首⋯⋯一闪一闪亮晶晶，满天都是小星星⋯⋯”

丧门泪水未干，哽着嗓子斥责：“好啊你，竟敢用儿歌敷衍我？”

陆祈安讨饶地笑笑：“原谅我嘛！”

丧门才不要，要罚对方一辈子继续唱曲给他听。

大概是药效发作，陆祈安眼皮垂下大半，仍握紧丧门的手不肯放开。

“星星，请原谅我⋯⋯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痛的⋯⋯”

陆祈安没有完全闭上眼就昏睡过去，丧门颤抖地替他覆上眼睑，就像恶梦中那无数次的演练。他想，如果人生没有了这个人，活着又有什么意义？

清早，医生来巡房。白袍大夫站在床尾好一会，丧门才惊醒过来。

“点滴空了！”丧门急忙要去找人，被默默注视他行径的年轻医生唤住。

“别担心，我关了。”医生不过三十岁，却丝毫不带初出茅庐的生涩，低头翻了翻病历表，然后有如看了一迭废纸似地把本子插回病床架上。“这里是公会的特约医院，诊金有折扣，为什么不早点过来？”

丧门歉然回应：“就是和公会有关系，才会避开。”

这间私立的区域医院以地方古名为登记名称，但人们通称它为“司南医院”，里头最好的专科医生都姓“司南”，等同家族企业。

行事十分低调，但医术相当高明，不少病人不远千里来投医。

除了从院长到小儿科都有“司南医生”之外，医院另一个特色就是“夜诊”，专聘有灵异体质的医护人员服务非人者，闻名异世。

像司南院长的小儿子本身就是修道者，在公会领牌，又早早通过国考，要不是跟陆祈安他哥哥们年纪相仿，被跳级双修中西医的陆家大哥抢过风头，否则就是公会唯一挂牌的道士医生。

年轻大夫的白袍口袋上缝着“司南飒”的名牌，听了丧门的话，不置可否，约莫是知道陆家和公会的关系。

“我会交代资管，隐藏他的就诊纪录。除了生理上的问题，他的病情很复杂，我就简短说明：他被诅咒了，吃不了药、打不了针。”

“抱歉，我不明白⋯⋯”

“三百年前，岛上流行过瘟疫，陆家拐来药之君入世，被诸药之国继任的国主恨上心。据我所知，他这世又跑去人家地盘闹事，害小晴担心得要命。”司南医生提起他那有妇之夫的薄命美人儿，神情黯然，也不知道得知那人死讯后，为什么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巡房？

“医生，那该怎么办？”丧门低头求助。

司南医生把彻夜未眠的乱发抓得更乱：“听说他小时候非常健康。”

“是的，少年时期也是，除了皮肉伤，没有进过医院。”

“但这分明是自幼久病的皮囊，脏腑未发育完全，机能严重衰竭；他十八岁前没有就诊纪录，我调出他的出生证明，包括血型，各种数据都不合。恕我才疏学浅，不知道修炼什么秘法会让人变成另一个人。”

丧门心头重重一跳，看向床上清醒的陆祈安。

医生严厉指控道：“病人蓄意隐瞒，我想救也无从下手。”

陆祈安只是懒洋洋地响应：“司南大夫，喜事近矣。”

应证他所说，老院长气呼呼地找来特别病房，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套装女子，两人争执不休。

“上官家又如何？凭什么要我儿子娶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！”老院长拉过不用值班却在台风夜义务跑来站岗的宝贝小儿子，要带他去跟上官财阀派来的人马好好理论一番。

司南医生却说：“爸爸，我愿意结婚，麻烦您筹备了。”

老院长怔怔看着原本立誓不娶的小儿子，不是说要一辈子守身，等他前世的爱人？

“好啊，真有眼光，咱家小枫小姐可是大美人，小佑小小姐也是惹人怜爱的好孩子，娶到赚到啊！”上官家的美女管家热情鼓掌通过。

“我答应他，要照顾他妻女。”

“不愧是小晴的好哥们，不该怀疑你暗恋他啊！”上官管家继续用夸张的语气赞叹世间。“咱家说真的不欠司南医院的助力，只是啊，真的不想小小姐这么小⋯⋯就没有了父亲⋯⋯”

司南医生递过手帕，上官管家再也撑不住假笑脸皮，放声大哭：“陆啊晴空，我的大美人啊，你怎么这么早死啊！这样以后谁来帮我受大少爷的鸟气啊！浑蛋啊！”

“我还有病人，院长，您先带这位女士到外面谈吧？”

司南医生劝走两人，再回头面对一切恩怨情仇的始作俑者；陆祈安已经坐起身，笑得非常愉悦。

“你没有救他，是你眼睁睁看着他离世。”

“天理循环，风仙上辈子死于陆家，这一世就该为陆家而活。”

陆祈安右手展开，无窗口的病房扬起清风，原本陆家道士被限制使用的自然元素重新回到他手上；赌这一把，很划算。

司南飒早在上辈子就看穿他是怎样的人，因他受害的傻子，就算死，也心甘情愿为他牺牲，以为他有种种不得已；其实他所有算计，都只为了在大道上多前进一步。

“身为医者，不应该说这种话，但我真心认为，你这个人死有余辜。”

丧门还没问出症结，医生就被陆祈安气走；现在换他愤怒不已，陆某人就耍赖抱住他的腰，说自己肚子饿了，要吃热包子。

他就算气到内出血，还是会下楼跟服务台打探附近哪里有招牌是包子的中式早餐店，买了一大袋回来。

就算陆祈安胃口差到一个也吃不完，也能开心地抱着包子们摇。

丧门回到病房，却见到七个长袍法师趾高气扬围住陆祈安的病床，看来他住院的事已经传遍公会。

“你也会有今天，哈哈，报应啊报应！”他们来不为别的，就是要看陆家笑话。

陆祈安靠着床头卧坐，平和地微笑以对，显得这些大他两倍岁数的前辈们心胸狭隘。

“寻我何事？”

“你应该也知道，这几年阳间阴气大盛，各地频繁传出鬼话。张会长决定召集公会旗下乌头法师，启建清醮法会，渡化无主亡魂。”

陆祈安不像过去那样大声嘲笑张天师的决策，安静得很，反倒让这群事前再三演练如何驳倒陆家的老道长们不知从何找碴。

“蓬莱近来有战事么？”

“啊？”

“有地震、水涝、瘟疫么？”
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？”

“既然如此，无数亡冥又从何而来？”

法师们面面相觑，回答不来。

“不找出问题源头，一味防堵，粉饰太平，再多法事也无济于事。”

就算陆祈安千载难逢地说了正经话，那些敌视陆家的法师也听不进去。

“你这个没出社会历练过的毛头小子，有点道行就自以为是，你倒是说说症结在哪？”

“人制造出来的冤魂，阴间怎么收得下？”陆祈安凛然以对。

丧门看他两手紧掐着被单，应该是症头又发作了，但他在旁人面前，痛死也绝对不吭一声。

“我说过，公会仙宫一派的人马先前欲并吞冥土，用尽术法开鬼门，你们乐见其成，袖手旁观。如今阴曹下令封锁官门以外的方便之门，与人世划清界线，也只是刚好而已。”